严癞头摸了一把光头,咂咂嘴,“我也不晓得他是哪路神仙,连他的面也不曾见过,都是赌坊那于三在中间牵线。听他说,这历大官人不是嘉兴人氏,只不过前几月到这里游玩,偶然见过那尤家大小姐一面。”
说着便吊儿郎当笑起来,“嗨,这些有钱的公子官人,愿意为女人使钱。统共六百两算什么,尤家大小姐可是名满嘉兴府的美人,值当!”
多少王孙公子豪掷千金博美人一笑,不算稀奇事。难就难在那尤妙真不是烟花柳巷的人物,人家是尤府的千金小姐,偏还定了亲。也是这个缘故,那历大官人才寻了这些旁门左道的人设法。
说起这尤家,乃嘉兴有名的豪绅,祖上三代经商,家业鼎盛时节,可谓琥珀杯中溢琼浆,锦绣帐内笏满床,结交了多少官绅名仕。
“不过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。”严癞头满口事不关己的风凉话,“如今朝廷乌七八糟的纷争不断,这地方上的官换了一拨又一拨,尤家好容易维好了这个,没两年又换新的人来。那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,竟都是打水漂。早不如往年风光豪奢了,不过外头做做架子。”
良恭转背去将银子收在柜里,事不关己地笑叹,“俗话说,烂船也有三千钉,尤老爷给大小姐找小厮,能开出五两银子的月钱,可见家底丰厚。”
说得严癞头发了愁,发愁也想不出法子,还是推给良恭,“我没读过书,脑子不如你好使,横竖尤家大小姐的事就交给你办了。我替人收账总能混日子,你可不能混,你得靠这笔钱科举挣功名,往后还要通门路维关系呢。”
良恭稍作沉思,掉身坐回方凳上,把蜡烛闲散地挑高,“我近来听见些风,说是咱们嘉兴府的府台即要到任。届时新派的府台到任,是个什么情形,还很难说。况又听见,尤家这两年的生意做得也吃力,少不得有人揪着这个空子整治尤家。”
所谓花无百日红,尤家兴盛百年,如今人口凋零,府上只得两位千金。二小姐去年出了阁,大小姐闺中待嫁。
眼下尤家既无承业之子,也无帮扶之婿,这少不得正是气数将尽之先兆。
良恭笑着仰倒在铺上,“那历大官人倘或等得起,不防等个二三年,只要尤家一倒,那尤大小姐少不得充官买卖,咱们想法子买了来,转送去给那历大官人。若能换我铺路之金,也算他尤家行一大善,我记他们家的好。”
听了这半晌话,严癞头脑袋一低,往地上啐了一口,“他娘的,你我兄弟不过挣他六百两银子,竟操着这大场面的心。这价钱开得少了!”
良恭枕上笑看他一眼,翘在床沿外的脚尖晃着圈,“价钱开得恐怕不止六百,于三牵线,少不得抽头。不过有六百两也当知足,你我长这样大,连这五十两的整锭子也是头回得。也不要你多操心,你只管盯着历大官人那头,尤家这头我来盯着,横竖每月还有五两的进项。”
那慢洋洋的语气里,裹着一缕辛酸的夜风,从过去吹到如今,又往前盘绕而去,卷走了好几日的光阴。
自打这秋老虎猛地咬回来,天是一日比一日热。这日良恭托严癞头与易寡妇替他看顾姑妈,收拾了两身衣裳,便往尤府去见工。
到角门上由小厮引着去见了老管家,又转由老管家引着去后宅拜见小姐。
老管家姓瞿,是尤老爷父亲留下的老人,满府里都称他一声“瞿爷爷”,四寸长的银须,高高瘦瘦的身量,为人倒客气,不端架子。对良恭这等新入府的小厮也算周到,事事叮嘱细致。
这厢沿着府中花园一路走来,指着各处假山亭台回首看了良恭一眼,“姑娘出门少,都是跟着太太才到各家去走动走动。平日里爱到园子里来逛。有丫头跟着就罢了,要是没丫头跟着,你可得跟紧。那些山石亭台尤其要当心,不许她登高涉险。”
良恭点着应着,心想这尤大小姐也过于宝贝了些,自家园子里逛逛能涉什么险?又不是瘸子瞎子。
谁知瞿管家滞了一步,走在他旁边低着声叹气,“小姐有个病根子,别的都不怕,最怕她一时犯病。往前虽还未犯过,可寻你进府,为的就是提防着。等过几年她出了阁,你的担子就卸下来了。眼下可半点不能疏忽。”
把良恭说得糊涂,在外头从未听说尤家大小姐身子骨哪里不好,不知是何病根。
正想着,二人已走到处月洞门前,倏地一晃眼,不知哪里冒出个妃色罗裙的姑娘。良恭赶忙知礼地低着头,看着她的裙边,听见她甜丝丝地喊了声“瞿爷爷”。
险些喊得瞿管家背过气去,蜷着手捂着嘴巴好一阵咳嗽。
良恭听那嗓音里扣着蜜,跟着抬眼瞧,见那姑娘把鼻尖下的扇索性全撤开,露出一张“五彩斑斓”的脸,仿佛四五种颜料尽数泼在了她脸上。
不知妙真昨夜是在哪里翻了本古籍,书里记载了旧唐杨贵妃的一副妆容。晨起便跃跃欲试,亲自临摹一番。画得个白面红颊,长眉入鬓,蝴蝶丹唇。人家书上不过写意,她却往脸上描了个实实在在。
眼下猝然将良恭也吓得向后跌了半步。瞿管家匀过气来,扭头向他引荐,“这就是咱们家的大姑娘,还不快见过。”
他这才回魂,忙躬下腰见礼,“小的见过大姑娘。”
心却道,可见谣言误人,这等货色竟能值几百两银子?也不知是大家瞎了眼还是他瞎了眼。倒扎扎实实为那历大官人抱了个冤屈。
乱入珠帘 (〇四)
十方晴丝,扣着这十亭秋色,本该是春风初逢桃花面的桥段,硬是生生掐断在妙真那副惨不忍睹的妆容上。
瞿管家咳得那样,又见良恭恨不得把眼埋到地缝子里头去,妙真简直灰心。
一面又难置信,立在洞门前没底气地望住瞿管家,“瞿爷爷,我又把您吓着了?我这妆描得很不成样子?”
瞿管家不得不掉过眼来,笑着拈起胡须,勉强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,“好是好,就是颜色略重了些。怎么不叫白池那丫头替你描?”
妙真失意地把纨扇垂下去,“林妈妈病了,她在东厢房服侍妈妈。我正要去告诉太太,还把上回那药丸子请大夫丸一些送来,妈妈上回就是吃了那药好的。”
“可巧,”瞿管家向旁边让了让,指着良恭说:“这是新进来伺候姑娘的小厮,见过了姑娘,就该去听太太吩咐。姑娘正好领着他一道过去。我底下还有些事忙,也省得我这把老骨头跑一趟了。”
闻言,妙真将目光轻轻挪到良恭身上。因他颔着首,又站在石蹬底下,个头就变得矮了几寸。头发用毛了边的灰布条在头顶缠了个髻,额头与眉骨更显得凛冽桀骜。
耽搁这几日,妙真本已忘了他的“漠视之仇”,这会他又冷不丁出现在眼前,叫她一下子回想起那份屈辱。
她垂着眼在台阶上睨他,越看他越像后头柴房外领头的那只灰毛大狼狗。不论严寒酷暑,那狗总是浑身浓密发亮的皮毛,好像上门讨饭也讨得十分有尊严,从不肯在主人家面前低头俯首。
她常喂它,丢在地上的肉它不理,她拿在手上,蹲下身来,它才肯警惕着靠近,叼走她手里的骨头。这些年也喂不熟,从不肯给她抚一下。
妙真脑子里把狗与人混为一谈,不免迁怒于人,装作从没见过良恭,敛起那含蜜的声线,刻意将嗓子放得又清又冷,“你叫什么?”
瞿管家正要代回,不想她一反常态,摆出大小姐的姿态,高高在上地指着良恭,“叫他自己回话,又不是没张嘴。”
瞿管家楞了下,笑着望向良恭,“姑娘问什么,你就答什么。”
良恭将包袱皮挂到肩上,咧开白花花的牙,笑着进一步打拱,“小的良恭,大姑娘只管随意叫,叫小的什么都使得。”
他态度恭敬,脸上堆着献媚的笑。妙真瞧着却别扭,觉得这笑不该出现在他脸上。对这些外头来的人,她心里本来就存着两分戒备。对他,更是存着旧怨。
可不论怎样,他这低眉顺眼的姿态到底将她堵得一时没了话说,何况她在摆架子作难人上头本不精通。
馨风袭来,把她的脑袋由这边偏到那边,还望着良恭琢磨。隔了半合,将扇抵着下巴,故意挑衅地剔他一眼,“叫你什么都使得?那我要是叫你阿猫阿狗呢,你也应?”
话音甫落,就见他两边腮角硬了硬,人却愈发弯低了两寸,笑意又深了些,“怎敢不应?大姑娘赐名,是小的福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