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池在那头坐下?笑笑,“不是,是在船上的时候淋着了雨,我这身子也是不争气,病一下?就拖拖拉拉的好得不痛快。端阳过来这几天热得很,又觉得身上有?些不爽利。”
“你们母女俩,都?是弱身子。林妈妈好些了么?总不见她出去逛。”
“娘倒是好了许多,不爱出门,怕给你们家里添麻烦。”
“麻烦什么,她老人家就是爱多心?。”鹿瑛摇着扇子,又问:“你呢,你也跟你娘似的怕麻烦?也不到园子里逛逛,在屋里子里愈发是闷出病来。”
白池冷冷清清笑着,“我是懒得走动。”
鹿瑛在对面看着她,总想起寇立说的她与安阆的私情。按她的身份来说,给安阆做房小妾不算委屈。可按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来说,真是屈就。
她知道妙真,妙真要嫁安阆,不过是因为父母之命,妙真自己并没有?多余的想头,横竖安阆那个人也不招她讨厌。为了这点不讨厌,硬是要拆散一对有?情人,连鹿瑛也有?些看不过眼。
妙真总是这样子,不吃也要占着。
如此想一想,很有?些同情白池,“你也要常走走,你看我姐,成日逛不够。伺候她也难吧,她做什么都?是不管不顾,只顾自己,都?是爹娘纵得她这样子。”
白池眼里闪过一丝诧异,从来都?以为鹿瑛很敬爱妙真的,未曾想她心?里也有?怨。
也不能怪她,这样不公?道的事情摊在谁身上不会没点怨气?又不是一日两日,那是十几年的忍耐。
鹿瑛看见她的眼色变换,自觉讲错话,就叼着嘴皮子笑一下?,“你别多心?,就是发句牢骚。其实?一起长大?的姊妹,哪有?这么些计较?我也是替她发急,在这里还?有?咱们让着她,往后?到了常州,谁还?肯这样纵着她呢?倒头来还?不是她自己吃亏。”
白池只是微笑着不讲话。这眼对眼间,彼此都?对彼此产生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,照镜子似的。
鹿瑛忽然?把手伸过去,握住她搁在炕桌上的手,“你应当为自己打算打算,我晓得你和?安表哥是相?互有?意,难道就只想着成全姐姐?这门婚事在她,是可有?可无,她还?可以另外拣个人嫁。她只图自己心?贪,什么都?要,倒把你和?安表哥害苦了。”
说得轻巧,尤老爷早把安阆看作女婿了,舍出去那么些钱财助他成材。何况要妙真嫁给外人,老爷太太总归不放心?。
白池在船上拉起妙真时就认命了,因此才病这一场。她把手缓缓抽出来,仿佛很看得开,“这里头的事你还?不清楚?安大?爷是大?姑娘最好的出路。我就算了吧,横竖都?是要跟着大?姑娘过去的,应当知足。”
“你真是想得开。”鹿瑛张张嘴,既有?些发讪,也有?些怅然?地说了,“我从前也以为我想得开。到现?在才知道,不过是把心?情藏起来了。”
说着把手收了回?去,她没有?杜鹃那等挑拨离间的本事,白池也不是她。两个人尽管是在照镜子,可镜里镜外又是反的。
她长长地吸了口气,往窗纱上瞥一眼,“姐还?不回?来,我寻她还?有?事呢。”
白池这时才肯搭话,“什么事?等她回?来我告诉给她。”
鹿瑛低下?脸笑笑,“还?是我亲自来与她说好了。我先回?去,晚些再来。”
说着踅出去,走到院门上,看见门外那棵芭蕉匆匆动了几回?。
这一院的回?廊四四方方地包抄过来,成了个方形的框,院门开在左角上,也是个方形的框。走出去就是一堵花墙,洞门又开在右角。七拐八拐的这一切像个连环套,妙真慌不择路地由这些套子里逃出来,一径逃到良恭屋里。
良恭正在那张罗汉床上睡午觉,听见门倏然?开阖,忙翻身起来。但见妙真鬼鬼祟祟隔着门缝在看些什么。
他以为她又是来作弄他的,也还?为寇渊的事恼着。便又倒回?床上,翻身向里,爱答不理地调子,“有?什么事叫我进去吩咐就是了,别老往个下?人屋里钻。”
妙真看见鹿瑛从外头走过去,才把扣在门上的手放下?来。她听见了她们说话,早在廊下?惊骇过了,眼下?只剩愁肠百转,里头有?股怅惘怎么也转不出来。
没听见她作声,良恭又疑惑地翻转回?来。她在门后?立着,脑袋低着,从侧面看,像遭霜打的茄子,恹恹的没精神。
他晓得有?些不对,忙起来向她走去,在一边歪下?脑袋窥她,“是谁招你不痛快了?”她不说话,他故意咬牙切齿道:“把他提出来打一顿!”
说完这话,他自己也感到好笑,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尤老爷。这是他老人家的口头禅。
妙真却一反常态,低落地走到对面墙根底下?的长条凳上坐住,心?里迟迟有?些回?不过味来。
她想鹿瑛永远都?不会对她有?异心?,她以为爱她的人会永远爱她,也应当永远爱她。从没想过有?人会爱她到半截就不爱了,把她悬在空中,不知何处落脚。
思?及此,她把胳膊肘撑在腿上,弯下?腰去,双手捧着一张懵懂哀伤的脸。
良恭心?里吓一跳,想了一圈也想不出谁能惹出她这份哀伤,以为是和?白池为安阆的事闹将起来。就问:“白池的病好了没有??”
妙真仍不吱声,他走去倒了碗茶递下?去给她,她才把脑袋一偏,“我才不使这个。”
声音明?显带着些哭腔,然?而他外头看,她又没有?在哭。
良恭只得蹲在她面前,转着陶碗给她看,“干净得很,吃了这碗装的茶也不能够毒死你。”
妙真把脸转过来瞪他,眼睛睁得太大?,架不住就有?一滴泪滚落出来。她憋不住问:“你说,我妹子待我亲不亲?”
良恭蹲得腿麻,端着碗起来坐在长条凳上,“你妹子和?你亲不亲你来问我?我是个外人,怎么说得清。为什么忽然?问这个?”
她便将方才在廊下?听见的话说给他听,越说越有?些失意消沉,“我知道她说得有?道理,可这些话会从她嘴里说出来,我想都?没想过。我以为除了爹娘,就我们两个最亲。”
良恭含糊其辞,“本来除了老爷太太,就是你们最亲,亲姊妹嘛。”
妙真沉默片刻,又问:“你说,她对白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??”
良恭不好说,只是低着下?巴笑,“女人的事我可说不清,女人的肠子太弯,没有?一条我猜得准。”
妙真只好自己思?索,想来想去也想不明?白,“我知道爹娘偏心?,可她从小一句抱怨的话都?没有?,我以为她是从不会与我计较这些的。连她自己小时候也总是让着我。”
良恭仍不好插嘴,只听她说。
她喋喋不休地把姊妹间小时候的事都?说了一遍。说到最尾,自己也发现?很不公?道,只好失落地笑了,“换作我是她,大?概也得存着怨言。”
“那你当如何?”
她把自己搁在那处境上,说不出话来,把头垂下?,双手又来捧着脸,好像在兜她一滴一滴往下?落的眼泪。
门外蝉声乱作,轰轰的闹得人也混乱。一束光在门上的棂格里闪动着,光阴一闪一闪地流走。妙真总算从从小到大?的琐碎中理明?白了鹿瑛那分怨是情理之中。但即使明?白了这道理,感情上也一时不能接受。
良恭此刻在身畔看她哭红的鼻尖,觉得她这会的眼泪才算是有?了分量。从前掉的那些泪,不过是毛丫头的无理取闹。他又想到安阆的话,依他所见,她不是空,只是里头的魂魄太纯粹,才显得单薄。
终有?一天,她会明?白的,世上绝大?多数的关系不过是镜花水月,经不住一点磕碰。他胸膛里被谁揪了一把,已经开始为她不忍心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