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夫人?捂着嘴仰着脖子笑起来, “你小姑娘家懂什么,自古做夫妻就讲个门?当户对。你和他不登对,他哪只眼睛看得见你?”
这话不小心刺痛了?雀香的自尊,外头谁不知道她和黄家公子的婚事是高攀?她自己也晓得是门?难得的好亲事,却不愿听见人?家如此说,因此总端着一副淡淡的架子,想人?家来求她。
黄家送来定礼是些?的缎子并?一副头面,这些?东西她尚不缺,是觉得她的荣光被掩埋在那?份寻常的礼物里。但?她缄默于口,提也不愿提,期待人?家主动发现她可贵的价值,从而主动懊悔,再主动待她珍重起来。
她这份虚荣就比她母亲那?份粗鄙的虚荣精致许多,也比妙真那?点浅白的虚荣婉约许多。她待男人?是绝不会?有?一点主动的,她期望是她安安静静坐在人?群中,自有?男人?来发现她的与?众不同。
可长到如今,如花的年?纪,仍没有?人?察觉她的光辉。黄家的公子并?没有?见过,这门?亲事衡量的还是两家的价值。她虽是这戏台上的主角,却是极不起眼的一个。
令她不免生出一种少女黯黯的悲情,怀着这份悲情走回去,不想在园中撞见良恭。她记得这是妙真的小厮,想不记得也难,此人?实在相貌不凡。
只可惜良恭像是没记住她,自顾着擦身而过。
她心血来潮,忽然提起嗓子轻唤一声,“嗳!”
良恭止步回身,看了?须臾才想起是胡家的二小姐雀香。也不能怪他,谁叫她实在寻常,相貌寻常,身段寻常,气度寻常,什么都不功不过,落在人?潮里也察觉不到的一种寻常。
他忙走回去见礼,“雀香姑娘好,方才走得急,没瞧见人?,请恕小的无?礼。”
雀香拿扇遮住半张脸,颦笑间?,自有?一种孤芳自赏的骄矜,“大姐姐还好么?我一向?不好去烦她,知道她在为姑父的事情忧心。”
“瞧雀香姑娘说这话,一家子姊妹,什么烦不烦的。我们姑娘还好,刚歇下?午觉。”
“那?又?不凑巧了?,我原想这会?去瞧她的。”
她暗将他通身打量,见他穿一身墨色裋褐,竖着髻,满头有?些?毛毛躁躁的发丝,在太阳底下?才看得见。他那?眉宇间?别有?种游刃有?余的散漫精神,眼睛好像在笑着,那?黑漆里,若有?似无?地闪动着一丝危险意味。
她因没见过黄家公子,也没见过几个男人?。只好把黄家公子想成眼前这模样,想他大概就是这相貌,不过是给锦衣华缎包裹着的。
心头一个颤动,不禁问道:“你这是要出门?去?大姐姐差遣你出去买什么东西么?”
良恭笑着打拱,“不是,我闲着无?事,出去逛逛。”
雀香向?前轻轻一仰,笑着,“不耽搁你了?,去吧。”
言讫便掉身向?那?头走了?,自觉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。她不甘平凡地想他必定是在后头驻足看她,因此很是清高地没有?回头。
谁知良恭早没了?影了?,一径窜出胡家,往“迎客来”旅店寻去。
严癞头果然守信在房里等着。屋子极小,扑面便是一股霉味,泥地砖墙,连个桌椅也没有?。只得张木板床,良恭待要坐下?,严癞头却拦住,“你等着,我去找店家借两根凳子。铺上有?虱子,他娘的,夜夜吸我的血。老子好容易吃顿大鱼大肉,一转头都喂给它?们了?!”
不时借来,两人?就在床前对坐。良恭躬着背,把两个胳膊肘抵在膝上,埋头想定便问:“你急不急着回嘉兴?”
严癞头呵呵一笑,“这倒不急,高老爷托我的款子我已经送到了?,人?家也给了?赏钱。怎的,是要请我吃尤家大小姐的喜酒?”
良恭端起腰来攒眉,“这喜酒只怕还不好办呐。安大爷想悔婚。”
“什么?”严癞头惊骇不已,“那?安大爷的脑子是不是给读书读傻了??尤家的事情又?没牵连到大小姐,他怕什么?放着这么个绝世美人?不想要,怎么,他还想娶王母娘娘不成?”
良恭好笑着瞟他一下?,“他倒不是想娶王母娘娘,他想娶尤大小姐跟前的一个丫头。”
严癞头又?是大惊,“是我上回瞧中的那?个丫头?”
良恭适才想起来他先前瞧中花信的事,笑着摇手,“不是,是另外一个,你说的那?个叫花信,他想娶的那?个叫白池。”
“噢……”严癞头慢慢撑着膝把肩一歪,隔会?又?歪正过来,“嘶,这安大爷还真是读书读傻了?,放着小姐不娶娶丫头?”
“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把那?丫头绑了?。”
“绑了??”
良恭点点头,沉下?脸色,“我不信没了?这丫头,安阆还坚持要悔婚,岂不是鸡飞蛋打?天底下?没这么傻的男人?。”
绑个丫头倒不是难事,严癞头忖度一瞬,还是有?一点想不通,“你这是为什么?怕尤大小姐嫁不到安家去,你也不能跟着安大爷飞黄腾达?”
倒好,他倒替良恭找了?个理由。良恭自然拣个现成点头,“就是这道理。你应不应?”
“小事一桩。”严癞头满口爽快,“只是绑了?之后呢?怎么处置?”
良恭缄默须臾,起身道:“卖了?。你找牙子,得多少都是你的。”
严癞头搓着腿直乐,“白捡笔买卖做。”
良恭待要辞去,刚拉开门?,倏地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进了?院内,他登时又?把门?阖上,走到破了?洞的窗户上向?外瞧。
那?人?走去了?对过一间?房前叩门?,他暗结额心看了?那?片背影好一会?,才依稀想起来是在胡家见过,“那?个人?好像是胡家染坊里的一个小管事的,姓卢,我在胡家碰见过他去回事。”
“管事的?”严癞头也挨过来看。
对面开了?门?,那?卢管事的左右看看,有?些?鬼祟地溜进房内。严癞头“嘶”一声,新起疑惑,“管事的怎么会?与?这起毛贼来往,莫不是要盗取胡家的东西?”
良恭回过头来,走去凳上,“你认得对面住的人??”
“不大熟,不过说过几句话。咱们兄弟哪里混出来的?聊了?几句我就听出来了?,他们两个人?,北边口音,大约是逃窜到这里来的。平日专做些?溜门?撬锁的勾当,专盗大户人?家。”
良恭坐在那?里闷不作声,半日道:“你得空留心去套套他们的话,看看他们与?这卢管事的来往是为何事。我过几日再来。”
硬又?坐了?半晌,生等着对面那?管事先走了?,他才归到胡家。
比及天刚擦黑,各处都在点灯,妙真院内亦是银釭初亮,幽幽黄黄地由窗户里头照出来,甚是缥缈温柔。
他也没事要回,偏偏又?走进院里,看见妙真就坐在窗户后头的榻上微笑,唼喋双唇,像是在同人?说话。一眼扫到他,便抬手叫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