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阆叹息道:“是我思虑不周,叫她为难了?。”
“你还是先上京忙活老爷的事情要紧,把老爷太太解救出来,你于尤家的恩情也报了?,使白池也不必那么为难了?,我们大姑娘也少恨你一层了?。”
说着稍稍移动步子,也有些郑重?的考量,“我也想着亲自?到南京去跑一趟,看看老爷到底如何,还请安大爷帮个忙,您到底是钦点的榜眼,您写?个手信给我,南京那头也少难为我些。”
安阆一口应下,“举手之劳,你随我到我家去,我马上写?给你。我虽不认得南京那些人,可不过探望探望,他们少不得卖我这个面子。”
说话连胡家的门也未进,又转回安家宅子里来。良恭得了?手信要辞,安阆忙跛着脚由?案后踅出来,几番为难道:“上回是我太急,伤了?大妹妹的脸面,请你回去代我向大妹妹赔个罪。另外,代我向白池说一声我上京的事。大约秋天就能回来,叫她等着我。”
良恭扬扬手,未说应也未说不应,一面泠然走出安家。
无巧不成书,又在那摇摇欲坠的角门外头看见安老爷在和人说话。这倒奇怪,有客不请进门来,反在外头大太阳底下站着说话?良恭留心匿在一处太湖石后头看,客人却?是胡家染坊里那位卢管事。
稍近前些,方听见那卢管事在说:“都已安排妥帖了?,就在今晚!我们老爷特叫我来说一声,您安家的体面他可是想法子保住了?,您前头说的话,可不能反悔,别到时候为钱的事打起来。”
安老爷一贯瞧不上胡家的人,从?不拿正眼瞧他,“哼,我没有他那么见钱眼开。他想的什么主意也不用来同?我说,听了?你们这些阴招子,简直是脏了?我的耳朵。”
那卢管事对着太阳一笑,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,“话不能这么说呀。是您要退婚在先。我说句得罪的话,您是又要退婚又要脸面,还懒得动脑筋,只把事情往我们老爷头上一推,叫他做这些丧天良的事。我们老爷可是尤大姑娘的亲舅舅,尤大姑娘的名节毁了?,做舅舅的脸上也无光啊。我们老爷这可都是为您。”
安老爷吭哧一笑,“他是为钱。少说废话,你走吧,再有事也不必来告诉我。我只要结果?,当中?这些事,我不过问。”
那卢管事只得悻悻走了?。良恭见安老爷转进门来,忙贴着太湖石藏身,只等他往里头去,他方出去。
路上都在掂度这事,将这安老爷,卢管事,迎客来那两个贼寇并曹二宝等人前前后后联在一起想,才?猜到些始末。又忽想到那日雀香在妙真院外那副左右为难的样子,想必她也知道些内情的。
他不禁冷笑出声——这班所谓骨肉血亲,各自?为利,是要联手起来将妙真生吞活剥了?啊。
此番回去,特意往药铺子里兜转了?一圈,打了?壶酒,买了?些熟食,到门房上去寻那曹二宝。
曹二宝猜想他大约又是在外头赢钱了?,这便?宜还有不占的?并他两个在房内吃酒划拳。空隙里,良恭向门外扫一眼道:“唷,不耽误你当差吧?”
“不耽误不耽误,今日不该我当差。”
良恭笑着筛酒给他,“那你怎的不回家去?你家不就在后头巷子里?在这里守着做什么,不见得你老兄如此尽责!”
曹二宝道:“晚上该我当差。”
“晚上不是乔四嚜?”
“我俩换了?换,明日他上夜。”
良恭点着头,不停给他筛酒,一场下来,一壶酒有大半都进了?曹二宝的肚肠。
吃完这酒进去,又未对妙真表明什么,只说了?安阆欲往北京,他待往南京之事。
妙真听见安阆这个人眼神便?是一躲,有心要怪罪,奈何又要仰仗人家为她爹的事情跑腿,恨也恨得不足。只问:“他的腿脚好些了?么?”
“能走了?。”良恭满不在乎。
“不要给白池晓得,一来白叫她伤心,二来,恐她记恨你。”
良恭好笑着踅入碧纱橱,“我怕她记恨我?恨不得扒我皮的人多了?去了?,她是哪个份上的?”
听得妙真稀里糊涂,“你和她这么几年了?,怎么还老是跟陌路人似的?”
良恭摇撼着手到榻那端坐下,洋洋散散道:“有冷茶吃么?”
不知怎的,自?打心里清楚她与安阆的事彻底没指望后,心里绷着的弦反倒松了?松,在她跟前愈发随便?。
不嫁给安阆也好,二人命中?就不是一路人,就是勉强做了?夫妻,也终要成一对怨侣。他在心里替她暗暗打算,反正以?妙真的品行姿色,再要拣个如意郎君也不是难事。虽早过了?适婚之年,可他笃信,她就是七老八十,也一定仍然很美。
他不由?得勾着脖子歪着眼瞧她,直白的,放肆的,仿佛欣赏一轮皎洁的月亮。因?为那遥远的距离,所以?带着一点渺茫卑微的遗憾。
妙真很清楚,她在他眼里一定是无与伦比的美好。但?她自?己反而再不敢这么认为了?,因?此觉得他有些可笑。
玉屏春冷 (〇九)
乌突突雷声大震, 回首窗外,已是墨染重云,绿黯红恹。良恭把窗户拉拢来,回过身, 见?妙真将?一盏冷茶搁在炕桌上, 又款款落在榻上坐。
他把?嘴皮子抿一抿,想说谢, 又觉得说出来反而过于郑重。这些小事都要郑重起来, 岂不将?这几日的一点亲昵辜负了?
他抬手把?眉骨挠一挠, 呷了口茶瞟她一眼, “和安家的亲事, 你真打定主意要退了?”
要下雨了, 天闷热难耐。妙真微微仰着头, 将?一柄纨扇摇在颈间,“表哥那日的话你也都听见?了,这门亲事还有做下去的必要么?我又不是非他不嫁,我虽是商户之女, 也不是非要找个做官的丈夫。”
良恭握着茶盅在对榻端坐, 脑袋半垂着,蓦地?生?出一线期待来,睐她一眼,“那你想找个什么的夫家?”
妙真岑寂了好半天,那梳着满头蓬云的脑袋一寸寸低下来, 忽然?觉得这事情离她很远了。从?前?听人家说婚姻之事最讲时机, 到了适婚之年还不张罗, 往后只能?一拖再拖。
她早不是什么豆蔻年华,已是近二十五岁的年纪, 这时候再要重头张罗起来,既无父母,也无家业,纵空有副美貌,也是件难事。
她只得把?这事情放得淡然?,“这可不由我,等把?老爷太太解救出来,随他们打算。对了,咱们什么时候上南京去?”
良恭笑道:“不是咱们,是我。”
妙真不依,“不是咱们一齐去么?我如今又不出阁了,还留在这里做什么?我想去南京把?我爹的事办完,咱们再阖家回嘉兴府去。往后另买房子,另置田地?,凭我爹做生?意的本事,还可以东山再来。”
打算是打算得好,但彼此都晓得尤老爷的事情难办,否则也不至于耽误了这大半年的光景。她尽管满怀憧憬地?说着,心却是灰的。
良恭也正是为事情难办才想着亲自?跑一趟南京。其实他去又有什么用?他连个做官的人也不认得。但不管办不办得到,总要去瞧瞧。起码去疏通疏通,让尤老爷夫妇在狱中少遭些罪也是好的。
妙真已为这事生?了几回希望,最终希望又屡屡落空。如此下来,大家都有点不敢再抱期望。
他不想再叫她反复受此磋磨,因此不带她去,“你瞧林妈妈还经得住颠簸么?何况你也经不住。想不出法子,你去了也没意思。你要和安家退婚这事又还没落定,不明不白的走了反倒说咱们这头失信在先。再则,你要留在这里等安大爷的消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