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叹,仿佛有意要勾别的事情来。妙真一时想不到别处去,顺着话搭腔,“是啊,我过两日也要忙了,少不得要跟着太太到各家去吃席面。最烦这些事,我又不爱听戏,又不爱应酬,只是坐在席上发呆。”
白池“呵呵”笑了两声,倒把花信的肠子勾了勾。她端着茶回身,看白池一眼,转而问妙真:“姑娘,昨日太太叫你去是做什么?”
“鹿瑛来了家书节礼,太太叫我去回信。”
花信将茶盅掩在口鼻处,又向白池瞟一眼,“亲戚里,就只二姑娘来了信和节礼?常州那头呢?”
常州住着妙真的外祖家,姓胡。如今外祖父外祖母早过身去了,是妙真庶出的舅舅当了家。子承父业,做着染坊生意。一并也住着妙真未来的婆家,姓安。这两家的人情往来一向都是一道来的,今年倒怪,谁家的节礼都还未送达。
妙真揪着眉说:“听说今年梅雨大,运河上涨潮,想必是耽搁在路上了。”
“那安家呢?”花信才问出口,就见白池的眼睛里亮了亮。她暗暗一笑,搁下盅来自问自答,“对,安家一向是托舅老爷家的下人送节礼书信的,一定都给耽误在路上了。”
妙真这才醒悟过来,“呀”了一声,“表哥今年要秋闱了吧,我怎么把这椿事给忘了。这可不成,趁着中秋那夜,咱们得摆个香案求表哥高中举人!”
说的这安家“表哥”正是妙真的未婚丈夫,名安阆,与妙真本没有血缘上的干系。是妙真的姨妈嫁了安家,因两年无所出,便替那位安姨父纳了一房小妾,这安阆正是那小妾所生。
她这姨妈也是命苦,第三年好容易怀了一胎,偏偏与那安姨父上山还愿时,夫妻双双不留神跌下山崖。姨妈并腹中骨肉一并摔死了,安姨父侥幸活了下来,只得将这生有子嗣的小妾扶了正。
因此在名分上,妙真得叫安阆一声“表哥”。
那时妙真尚未出生,都是后来听人说的。自她记事起,只看见那安姨父伤心断肠,无心周全家业,好好一个富裕之家竟日渐萎败,致使安阆也在十来岁上失学。
这安阆原要弃学做个小买卖,偏尤老爷体恤连襟之苦,大发善心,见他是个读书的材料,便与安姨父商议着将妙真许给了他,经年资助其学业。
于情于理,安阆受了尤家资助,又定了亲,今年秋闱就该来封书信的。花信计较着,白池绕来绕去的言辞里,可不是有意来打听安阆的消息?
果然说到此节,白池来了精神,扭头向妙真道:“以安大爷的才学,我看必定是要高中的,说不定明年开春,他就趁着拜年的功夫来给老爷报喜了。”
花信冷眼旁观,看见白池腮畔有种异样的荣光,皮肤上生着细细的绒毛,水蜜桃一般鲜艳可爱,甚至能品尝到她身上甜蜜的气息。不知是给这秋高气爽的天气映衬的,还是从她心底里翻涌出来。
花信暗有几分猜测,很有些看不惯,趁机半讥半讽地调侃,“姑娘还没急,你急什么?你想着将来姑娘出阁,你必定是要陪嫁过去的,也就跟着做个‘二奶奶’了,所以十分关心未来当家老爷的前程。”
妙真出阁,少不得花信白池都是要跟着去。将陪嫁丫头收用为屋里人,也是寻常事,曾太太也是如此出身。
因此妙真倒不大介意,不仅不介意,听见花信有些讽刺白池的意思,反替白池趣了回去,“你还不是要跟着我过去,怎么你就不关心未来老爷的前程呢?可见你也不关心我。”
花信一面羞红了脸,一面拿扇打她一下,“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!”
妙真也笑着打她一下,“你害臊了?你臊什么,又不要你坐花轿拜堂,新娘子我去充,你们只悄悄地跟着我就是了。”
花信益发臊了,两个人登时嬉闹扭打起来。妙真被摁倒在榻上,窗上金色的光撒在她脸上,照着一对没有心事的、清澈透亮的眼珠子。
她仰望着东天的太阳,只想到那油锅里才捞出来的黄澄澄的椒盐果子。哪里会想得到,婚姻是一山不容二虎的。
乱入珠帘 (〇八)
酥酥脆脆黄澄澄的椒盐果子打锅里捞出来,沥了片刻油,用桐油纸包好,麻绳栓着,交到客官手上。
良恭拧起来嗅了嗅,肉香混着椒盐香,连他这个素来不好吃的人也吞咽一下,想必味道很好。因问店家,“你们都是几时开门?”
店家道:“唷,那可早了,天不亮就得取下门板迎客。我们这条街好些铺子,又近着码头,都是天不亮就卸货上货,那些下苦力的人起得早。”
这条街离尤府与良家皆远,良恭是特地打听到这里来的,都说他们家的椒盐肉馅果子好吃。他于吃上不大精通,也不讲究,愿意听人的话。
再又细问店到底几时开门,店家在油烟里瞅着他笑,“卯时初刻。相公不必急,我这里开门到下晌呢,只要日头没下去,你来都买得着。”
良恭噙着一丝狡猾笑意垂眼看他的油锅,“我是知道的,你们这一锅都是油翻来覆去炸,炸一日也不算完,次日接着炸。明日你换一锅新油,我头一个来,出锅先给我,我多给你钱。”
店家听他如此讲究,少不得打量他的穿着。看他不过穿一件平常的粗麻衣裳,便不吱声。
谁知“哗啦啦”,他丢下十几个铜板在案上,“赏钱先给你,务必换油。”说着扬长去了。
至午晌归家,日头正毒,凤凰里阗咽着撕心裂肺的蝉鸣。分明是一眼望到头的巷弄,这蝉声却像被久困在这里,有种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的苦闷。
阔别多日,这凤凰里还是旧模样,几户人家的院墙连着院墙,墙是矮的,可以看得见墙内残旧的屋舍与一段段破败的人生。
他在这里长大,满心要做头一只金凤凰。可是此刻,他心里匆遽想起尤府各处的亭台楼阁,对这条陋巷,感到一种无力的酸楚。
低着头走到家门口,就听见他姑妈在院里一声接一声地向人叹着,“我们良恭好端端的怎么去给人家府上做下人?他是个心高的人,哪里受得了主子打骂?他受不得那个气呀!他读过书,受不得那个气的呀!我情愿他学了他爹做伞的手艺,也弄点小买卖,也不想他去受人家的气!”
院内有个女人搭腔:“您老人家硬是多思多虑,他又不是孩子了,这么个大男人,哪里不去受点气?就是当官的,顶头也有比他还大的官压着呢。您老人家随他去,他能挣着银子回来,就是他成材了不是?”
是易寡妇,因遵了良恭早前的嘱咐,每日到这头来瞧瞧。这日良姑妈留客,她领着儿子在这头吃午饭。
她儿子机灵,鼻子四处嗅嗅,扯了下她的袖管子,“娘,有肉果子吃。”
“小鬼头,哪里来的肉果子?”
易寡妇正翻眼皮,扭头就望见良恭推门进来。她心里弹动一下,好像一些相思之意有了着落。笑就不免带着点久违的温柔,迎上前去,“唷,你今日怎么想着回来了?”
良恭将果子递过去,叫他们打开吃,笑说:“眼看中秋,东家许了假放我回来歇一日。”
她笑嘻嘻地接了搁在那张掉漆的桌案上,转去井前打了半盆水给他洗脸。良恭洗过脸坐到饭桌上,见那孩子抱着个果子吃得满脸油,便摸摸他的脑袋,“好吃么?”
那孩子点头不迭,易寡妇顺势将面巾拿来给他揩了一把脸,扭头笑嗔了良恭一眼,“就还只你想着他,他老子活着的时候都不见得给他买这些东西吃。”
良恭笑而无话,她又忙丢下面巾,往厨房里新盛了碗白登登的饭来。良姑妈在桌前用一对模糊的眼睛看着,时下心念转动。
用罢午饭,严癞头不知哪里听见良恭归家,也忙赶来打听消息。良恭阖上东厢的门,怕他姑妈在隔壁没睡着,眼睛不好的人耳朵最灵,他将声音放得低低的,却字节沉稳,“历大官人那头有没有限咱们日子?”
严癞头捏着袖口把头上的汗揩两回,呷着冷茶道:“那倒没有。听于三说,他早回京城去了,走时撂下的定钱,说事成后把人送上京去,他自然结下剩的银子。像这样的贵公子,想必不把那一百两的定钱放在心里,只是咱们想要底下的钱,就得抓紧了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