良恭只觉心内空空,没什么特别的意思。易寡妇虽是个寡妇,可相貌出挑,人又当得家,一向不缺说媒的人。不过因为孝期,暂且没个准话回给那些人。
自然了,对良恭她也一向没准话。良恭也从没话问她。两个人十分默契地在此事上缄默着。要不是今夜姑妈问起,良恭是从不往这头去想的。
就想也是空想。他举头望着窗外的月亮,觉得那是个宏愿,他只是宏愿底下微妙的蝼蚁。他虽眼望着,却从来不觉得那能触摸得到。
风细如夜长,良恭在正屋里坐了片刻出来,刚推开东厢的门,就听见墙那头有布谷鸟叫了两声。大半夜的哪来的鸟叫,这是他与易寡妇早前说定的暗号。
悄声推开隔壁的院门,看见正屋里没熄灯,一线明明灭灭的光亮由半掩的门缝里透出来,易寡妇正把孩子抱在怀里拍着。
睇见良恭进来,便将孩子放到屋那头的小床上,拽着人走到罩屏里,放下帘子,扭头笑问:“你明日几时走?”
良恭笑着打量她两眼,察觉她下晌那张烟熏火燎的脸此刻已换了新颜色,两腮透红,翠黛含烟,显然是回来添了妆的缘故。为什么如此郑重?他这点自信还有,晓得是为了他。
他的腿仿佛盛情难承,歪歪斜斜地欹在窗前,不端正地玩笑,“怎么,这会就有些舍不得了?”
“呸!”易寡妇轻啐一口,款款走到他跟前来,几回白眼间,笑意变得温柔,“我几时走,我好提早给你做几个月团饼。别看那尤家吃得喝的都不愁,可这些大户人家的月团饼,不过是外头买来应景的,未必有我做的可口。”
良恭迎面揽住她的腰,“多谢惦记,我明日走得早,就不劳你费神了。”
易寡妇暗暗不高兴起来,他这人就是不爱承人家的情,生怕欠了人的。可他们有这一段,到底别旁人要亲近一些,受了他诸多照拂,这点好他也不肯受,俨然有些拒人千里的意思。
她推着他的胸膛,由他怀里退出来,到对面墙下剪灯花,“你不要正好,我还懒得费事。”
说话间,她背着身斜着眼,看不到他也要看的姿态,“你们姑侄俩夜里说些什么?你姑妈没抱怨我这些时对她照顾不周吧?”
其实是为这些日子,良姑妈暗里拿话试探过她亲事的意思,她才有意来刺探他的意思。
谁知他却在背后若无其事,“还能说什么,左不过劝我不要给人家做下人,怕我受不惯委屈。还没好好谢你,我不在家,亏得你肯费神照料。”
“嗑哧”一声,她剪断一截烧黑的烛线,搁下冷冰冰的剪子,“不费事,就隔着堵墙,来来往往的也走不了两步路。何况你姑妈十分客气,还常留我们母子在那头吃饭,我家里倒省下几口粮食了。”
良恭看着她苗条的腰身,胸中萦绕夜风,空旷萧索。他低着头把靛青的鞋尖看着,鞋面早磨得薄而稀了,他没所谓地笑笑,“你家里没粮了?”
“快见底了,你要给我去买么?”易寡妇猛地掉回身来,歪着两眼。看着看着,又萧条地笑着走到床沿坐下,“我却不好再受你的好了,叫巷子里的邻居看见,还不知怎么议论。”
“邻里间的人情往来,有什么好议论的?”
“就不议论,我又凭什么承你的情呢?”她望他一会,见他把脸转到一边不作声,觉得没趣,也将眼转到一边看那桌上的灯。
红烛半残,照着灰迹斑驳的半面墙,灰的白的早分不清,犹如她心里,到底有没有一份感情,也辨不清。倘或无人说起,稀里糊涂地混一日算一日就罢了。如今偏叫人提起,混又能混多久?总不能将下半生都蒙着眼蒙着心混过去。
她也是若无其事地将两手撑在床沿上,上半身却抻直起来,又显得郑重,“我也不是那好占人便宜的人,自那死鬼没了,你可怜我们孤儿寡母,时时帮衬,我们也要晓得分寸。说到底,你不过是个邻居,对我们母子,并没有‘应当’这一说。”
良恭叼着自己的下唇,侧着脸,又是低头,“话不是这样说……”
“那该怎么说?”易寡妇倏地扭回眼,瞳孔中还逗留着那明明灭灭的烛火。
良恭一颗心“咯噔”一下,往肚子里坠到了底。他明白她的意思,可望着她苗条的腰身折坐在那里,他一时冲动的话只能如鲠在喉。以她的姿色,即便拖着个孩儿,只要不是眼高于顶,要寻个比他好的门户,简直易如反掌。
他或许有一线渺茫的前途,但那不过是在倾尽一切去赌。他心底里早是抱定了碌碌无为地过这潦草一生,那些汲汲盘算,不过是安慰旁人与哄骗自己。
哄骗自己就罢了,怎么好再去哄骗一对可怜的孤儿寡母?因此他只在缄默中歪嘴笑着,一副嬉皮笑脸耍无赖的模样。
其实他也有心事,不足挂齿。
乱入珠帘 (〇十)
往往缘分就是在沉默里偃旗息鼓的。易寡妇那两片透红的腮逐渐褪了潮,低下头也是半晌不讲话。
这间穷得漏风的屋子突然没有了风的流通,空气稀薄起来,巷子里却是呜咽不止。
百转千回的心肠里,良恭还得记挂着她的米缸,笑着打破岑寂,“我这里还有二两银子,你拿去,买些好米好面给孩子吃。”
“我不要。”易寡妇立马回声,又觉自己态度过于坚硬,便笑着立起身来,有些送客的意思,“还是给你姑妈吧,她老人家前两日说膝盖有些发酸,叫她请大夫瞧瞧。夜深了,我要歇了。”
良恭手在怀中握着那锭碎银子,要掏已没立场再掏出来,只得抽出一只空的手朝她摇撼着,“我就走,不必送。”
她把着两扇门,久望住良恭的背影,又是留客的意味。叵奈良恭潦倒而翩然的背影在月亮底下只是稍稍逗留了半步,就不再回头地走了出去。
他悄声归至自己屋里,一夜未阖眼。直到听见外头打了四更的梆子,便是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,预备趁早赶头一拨去买椒盐肉馅果子。
路过易寡妇门前,他站定了片刻,怀里掏了二两银子,高高地抛进院中。那银晃晃的弧线,仿佛一只纤弱的手在微弱的黎明里抻了个懒腰。
那两条胳膊收回来搭在窗台上,枕下来一张犹在梦中的脸。妙真的两只眼睛要睁睁不开,只眯着两条眼缝,哈欠连天地望着未坠的月亮,脑子仍是混混沌沌。
这日因要跟着曾太太到冯家坐席,她反常地起了个大早。天还未亮,白池花信均未起来,上夜的小丫头要来替她梳妆。
她却不要,趴在窗上把月亮傻盯着,“今天要出门,我只等白池姐来打扮我,才不要叫那冯二小姐瞧笑话。”
小丫头子奉了盅热茶在炕桌,抱着案盘问:“那给姑娘传早饭吧?我去叫白池姑娘起来。”
“天还早呢,先不要叫她。早饭也别传了,我这会没胃口。”
妙真想着良恭大早要回府,必定带着果子来,馋虫一动,连早饭也不要。小丫头便只端了碗蒸得滚烫的牛乳来,她也不吃,且等良恭。
等到月坠,天边有了一线发白的日影,始见良恭进了院门,风程仆仆,两手空空。妙真洗了头,乱披着满背乌黑的长发迎面赶出去,凶着脸在门槛内朝他摊开手,“我的果子呢?你敢是忘了?”
良恭顶着一头汗瞅她一眼,由怀里摸出个纸包。接到手里,还是热热乎乎的。妙真向里走着,漫不经心问:“从哪里买来的?”
“陆桥码头。”
陆桥码头可离得远,妙真摸着油纸包想,他一定是怕凉了,刚出锅就揣在怀里,所以尽管晨起露重,也捂出那满头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