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真也没往那?头想,一笑而过。看见白池从廊下?转进屋来,拿着几张家具的图样指给妙真,“娘选定了?这几个样子,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心。”
妙真对这些?东西的讲究淡然了?许多,随便看一眼就递回去,“按妈妈选的打吧,你拿去给舅妈。”
雀香又?接过去道:“我拿去吧,我一会?正要到我娘屋里问安。”
看了?看,拢共四样大件,一张黄花梨月洞雕花架子床,一套吃饭的桌椅,一个能翅头雕花三屉柜橱,一张素围罗汉榻。还有?几样小件,心头一算,恐得花费五六十两银子。
雀香想着妙真还有?大笔嫁妆放在家里,又?看她那?张动人?心魄的脸,一时有?些?酸,也有?些?看她不起。觉得妙真招人?喜欢,多半是因为有?钱傍身的缘故。
她见缝插针地讽刺一句,“大姐姐,你带这这么些?东西到安家去,都弄不清安家到底是看中你这个人?,还是看中你这些?东西了?。”
还不及妙真开口,花信倒是个实在人?,走来抢白,“雀香姑娘这话可说得不对,我们姑娘本来就是国色天香,有?钱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么?”
不小心戳到了?雀香的心底去,她像给针刺了?一下?,心里的傲气一泻千里。那?篇“爱人?还是爱财”的理论,不过是为自己文?过饰非。
她心下?十分清楚,当爹的是舍不得拿太多钱财给她陪嫁的。她姐姐就是个例子。
但?她仍坚持,“我可不这样想,我要我的丈夫只看中我这个人?。”
妙真看着她那?片骄傲,有?些?照镜子的感觉,对面坐着的像是从前那?个自己。而如今,她已渐渐了?解到银钱的妙用了?。她瞥见白池在那?里瀹茶,想花信这“锦上添花”说得不错,只是不知道她和钱财,到底哪个是锦,哪个才是花。
未几雀香拿着家具样式往胡夫人?屋里去代妙真回话,走进外间?,不见下?人?,又?听见她爹好似在卧房里同她娘说话。她不好进去,待要走时,心念转动,怕他们是在商议她的嫁妆。
她面上尽管一心要做个不入俗流的女子,到底还是难免俗,便又?调回去贴在帘子外头听。
听见胡夫人?问:“怎么样?找着可靠的人?了?么?”
胡老爷缄默一会?,以一副拿他太太没奈何的神色道:“已托人?寻到两个外乡来的人?,这两人?一贯做些?偷鸡盗狗的事,常年?四处流窜,叫他们办这事,正合适。我实在不愿做这种事情,坏自己外甥女的名节,这是亲舅舅做得出来的事情么?”
听见他前半截话,胡夫人?心里的石头落定。
又?想他后半截话,他只管把罪名都推给她,叫她很不痛快。
她冷笑道:“就你是亲舅舅,我难道不是亲舅妈?外甥女能亲得过自己女儿?噢,你不愿意拿钱出来给女儿添嫁妆,我这里想出法子了?,你还不高兴?你要是良心过不去,就罢了?。”
胡老爷忙换上笑脸宽慰,“你看你净说些?气话。只是千万不要真出什么事才好,不过是做个样子。”
“屁话!”胡夫人?拍了?下?炕桌,又?把声音压低,“我难道就不是个人?,真要叫贼人?奸淫我的外甥女?我真歹毒至此,还用得着你费心去找可靠的人??我干脆把她卖了?不好?”
胡老爷连连点头,“是是是,我又?没说你歹毒。我还要嘱咐卢管事去与?他们说好,只要做出个样子就是了?,千万不能真对外甥女做什么。回头要是闹出人?命,对大家都是无?益的事情。门?上的小厮我业已安插好了?,就是那?个曹二宝,等定下?个日子,来个里应外合。”
“回头事情出来就叫他们赶紧外外乡跑,不要留在常州。”
“还用你说?否则还犯得上找他们?”
两个商谈下?来,都给雀香一字不落地听见。她悄声退出去,在园中慢慢走着,将那?些?话串联起来,大概猜到个原委——
她爹娘为给她凑笔嫁妆,把主意打到了?妙真头上。可巧安家又?想体面悔婚,于是就把坏面子的事叫妙真担着。
得出这个结论,她忽然一阵胆战心惊,忙把脚调转往妙真那?头去。可走到花墙外,又?缓步下?来,心道将此事告诉妙真,岂不是背叛父母?
犹豫间?,看见良恭向?这里走来,手上抛着个小瓷扁盒玩,像是妆粉。看见雀香诧异一下?,“雀香姑娘站在这太阳底下?做什么?是要进去还是刚打里头出来?”
雀香忙笑,“我,我正从里头出来,正要走呢。”
良恭疑惑一下?,她一贯是保持着一抹含哀带怨的微笑,哪里肯像当下?这样咧着嘴笑?他歪着笑眼看她,“和我们大姑娘吵嘴了??”
“没有?、没有?,哪里会?呢?”雀香小心睇他一眼,觉得他那?目光是一种关怀。
谁知他又?说:“她就是那?性子,你多包含,让让她。”
她刚冒头的一点欣喜又?委顿下?去,觉得难堪。又?恢复了?以往的微笑,“你出门?去了??大姐姐差你去买妆粉?”
掌柜的也说这是妆粉,往脸上抹的。良恭忙打开给她看,“雀香姑娘给看看,这个往脸上抹,不会?抹烂脸吧?我不懂这些?,回来路过脂粉铺子,随便就拣了?一样。”
“怎么,不是大姐姐叫你买的?”
“不是,我昨日听见她抱怨什么抹脸的玩意没有?了?,就顺道买了?来。”他顿一下?,又?笑一下?,“嗨,做下?人?的,不就是要想到主子前头去?”
隔得近了?,雀香稍稍抬眼就看见他扣紧的眉,他低着头钻研那?妆粉,认真起来,就是另一种凛然的气度了?。
她一向?是把那?黄家公子想作他的模样,此刻听见他擅自对别人?的关怀,蓦地觉得是遭到了?背叛。于是顺理成章,正好不必告诉妙真了?,反正是他们合伙先欺负了?她,那?她袖手旁观,也正可以心安理得。
不过出于些?微一点良知,她稍稍提醒了?下?,“天晚了?,你进去吧。夜里睡觉可要闩好门?窗,近来听见外头贼人?多。”
说得良恭懵头懵脑,想她今日有?些?怪,放着春花秋月不悲不叹,几时操起这闲心来?他侧身看她,她像个罪人?似的低着脑袋一路小跑而去。
没了?人?影,良恭适才存起这份疑惑,仍旧抛着那?瓷盒子踅进洞门?内。
烟暝日斜,两边廊下?都牵上了?绳子搭晾着衣裳,啪嗒啪嗒地滴着水,仿如一片雨声。花信提着湿漉漉的一片裙在那?里抖几下?,看见良恭进来,没好性地横了?他一眼。
连花信如斯和气的人?也逐渐没了?脸色,良恭晓得她倒不是存心针对什么人?,懒得计较,尴尬地收回目光,昂首阔步地进了?正屋。
妙真将窗户关得死死的,在侧面墙下?坐着,有?意避开榻上。良恭够着身子待要推窗,她不许,“就让它?关着好了?。”
良恭把那?盒妆粉搁在炕桌上,歪着眼窥她,好像不高兴。因问:“又?是谁惹你了??”
“方才花信又?在外头抱怨白池,把衣裳甩得噼啪响,我不大想听。”妙真晓得劝和不了?他们两个,她们像是天敌,一个世俗,一个清高,谁都看不惯谁。
她也是自顾不暇,没精神再管她们两个。只问:“北京那?施大人?回信没有??”
“我下?晌去安家问了?一趟,还没有?,哪能这么快。”他自倒了?茶吃,“我方才在外头碰见雀香姑娘,她又?来找你说话?”
妙真疑惑,“方才?她早就走了?呀。方才又?来了??”